说起「后现代」,就让人想起「前现代」与「现代」。这几个时代各有所重,对当代的影响也是全面的,从哲学、神学、道德,到艺术、文学、建筑与自我认同,全深受其益、或其害。所以我们亦应努力了解二十世纪末后现代主义对基督教价值观的冲击。
首先,我们得了解这几个时代的走向。「前现代主义」是以教义、信仰与种种形而上的假设为主。「现代主义」则抬高人的理性,寻求客观事实(objective
reality),且以科学知识衡量一切。到了后现代,则摆低人理性的份量,舍弃唯一客观事实存在的可能,正如同英国当代名诗人拉肯写的:
「前面没有东西 脚跨过去/后边的门 砰然关上」
全然的客观事实解体,意谓着「前面没有东西」,代之而起的是群体诠释(social community,大家共同解释、拼凑成一个面貌)的事实,[1]
以信息科技为主。网络上的众声喧哗,就是后现代最典型的现象。当然,谈到此,不能不想到尼釆,当初尼釆便主张所有知识皆是观点(perspective),
没有所谓的事实,只有个人从其观点而产生的诠释。也因此,尼釆深受后现代的喜爱。
后现代主义是一群法国人受德国哲学家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影响,而推动的思潮。时间上来说,后现代主义是指现代主义死亡之后的历史。现代主义盛行约两百年(1789
- 1989),从巴黎巴士监狱被毁,到柏林墙倒──就是法国大革命到共产主义瓦解。[2] 后现代则始自这之后。
最有影响力的后现代主义者李欧塔(Jean-Francois Lyotard),曾把哲学称为“西方的精神病。[3]
但仔细想想,实际上后现代主义也是一种精神病,预示了许多西方的衰微。它的影响面相当广泛,简单来说,可分为六方面:[4]
1. 传统价值观的解构
解构(deconstruction)一词,是建构(construction)的颠覆。在西方,曾经基督教被视为伦理的主要指引。但后现代主义出现,一切价值观被解构,使得伦理很难讲对错,[5]一切成了相对。所谓的后现代相对论即没有绝对的价值观,而且多元化,很多立场可以同时并存。所谓价值观,全凭个人品味来取舍,凭个人参与来诠释。
比如说台湾曾轰动一时的璩美凤光盘事件,就有许多相对议论。有人说璩美凤事件的真正问题是:不应通奸!但有人认为成熟男女有选择情感的自由,是不应该有多位性伴侣!又有人说有多位性伴侣没关系,因那是个人私事。但不应装针眼偷拍,又弄得全民偷窥,因为非礼勿视!又有人说拍摄下来才好,这样你永远不敢再做坏事,因不知何时会被掀出来,最好是不做!
所以过去基督徒必须理性的面对无神论者的挑战,辩证:「上帝存在不存在?」后现代的问题则不再只是「有没有神?」而是「哪一位神?」传福音在后现代的困难,也是我们「绝对」的立场──绝对只有一位神;要顺服这位神;不能堕胎;毋奸淫;什么都是绝对!与后现代价值多元化相较下很难切入,有点鸡同鸭讲。
后现代主义讲究开放与多元化,不强求别人与己认同,相形下,亦使基督教在世俗中显得封闭、狭窄、格局小。当讲道、写文章、上广播时,若有个强烈道德立场,便很难为外人接受。这成为教会今天最大的挑战。
不只基督教受限,有次台湾联副有位知名作家何怀硕,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批判同志主义(同性恋),马上招来投书强烈反击,认为他容不下异己。这在传统中是绝不会发生的。
2. 边缘和中心的颠覆
后现代主义认为,过去世界是被西方思潮主导,边缘与弱势族群或者被同化,或者被压抑,或者被暴力歼灭。这些现象曾经由马克斯、列宁、纳粹等重复出现,所以后现代主义要颠覆所谓的中心和边缘。[6]
很多原本是主流思想的,现变成边缘,原来的边缘又渐成主流。一些传统制度──政治、宗教、家庭与形而上──都被视为没有基础,渐被推向边缘。认为这些传统不管在理论还是实践上,都可成为迫害,或恐怖势力,所以要被解放──所谓的自由主义。过去所谓的弱势团体与边缘文化,如一些原住民、同志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开始发声,争取地位。
像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奈波尔,写印度「幽黯国度」,是强调被殖民国家压迫后,文化开始复杂化。另一例为得英国文学布克奖的「屈辱」一书,作者柯慈写非洲在白人统治下,各种弱势所受的屈辱。
对神学的影响,则是我们开始有了福音神学、自由神学、女性神学、黑人神学、同性恋神学等等。
所以文化中再也没有所谓的边缘与中心,只有不同的中心。坏处是一些传统的宗教、家庭制度不再被看重,宗教、家庭原有的束缚力被瓦解。原本社会舆论、千夫所指的大逆不道,现已不再存在,全都成为小逆,而且谈不上「不道」。
但影响也不完全是负面。在西方,目前基督教也许被挤至边缘。但在中国,基督教则原本处于边缘,现今在众声喧哗下,反而变得能有发言的空间。
3. 身分认同的问题
后现代解构许多既有,使「自我」也变得不确定了。[7]
没有一个具体不变的自我,这一分钟与下一分钟的我,是否是同一个?历史记载的蒋中正是真正的蒋中正么?另一个叫陈惠琬的,可否与我身分互换?所以出现了对身分的探讨。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有一段,特莉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如果她鼻子每天长一点,要多久她的脸会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而如果她看来不像特莉萨了,她是否还是特莉萨?自我是从哪里开始?自我又是从哪里结束?[8]
他还写了《身分》一书,谈名字是否代表一个人?人是否会错认人?[9]
也有许多文学在探讨寻找自我,但寻找的方式是用情欲,好像人要透过对自己情欲的启蒙、彻悟,才可以了解自己,找到自己。现代的同志文学、女性文学,都是走的这一路线,都脱离不了看自己的肚脐眼讲话。
4. 人性的缩减与神化
基督教强调人是神创造的,是神所看重的,但人堕落后需要救赎。后来社会学却有人主张,人是一头需要驯服的兽,应被再改造(Skinner的社会制约论)。另有些人主张,人还是神圣的创造物,需要自由来表达自己、实现自己的内在潜力,所以应由社会的束缚解脱,只保留他自己独特的存在,随他本性发展(Roger的自然发展论)。
后现代则流行减缩主义(reductionism),把人缩减成有许多共同性、求生存的机器与商品,盲目、机械化、没有独特性,也没有内在生活与做决定的力量(minimal
self)。[10]
人被缩减成细到好似一条黑线画出的身体,上面顶一个圆圈的头。最明显的是购物中心的时装店,橱窗内再也看不到有肤色、有眉目的时装模特儿,全换成面目模糊,甚至没有头的钢丝圈。
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也可被要求成为随便那个人。可以是一连串的点和线——肉体连结的点线,没有任何名号,就似一个活的几何体。而最做作的是对计算机的迷恋──人只是极端复杂的自动机器!正在研制中的第五代机器人,把人的特质投射在机器人身上,再反映并重新诠释人。这种作法深深影响人的自我形象。如电影
“A.I.”,说的是机器人的故事,实际上是「人」的故事。
但,人──这一个被视为在没有意义之下的意外产物──却又被视为神,认为自己是道德宇宙的作者,是对与错的创造者。矛盾处在于,既然人的自我已被解构,身分也被质疑,那么,这一刻的我,是用那个自我在定对错?
而且,随着人被神圣化,自恋与自我中心也愈来愈明显。
5. 历史大叙述的解构 [11]
后现代认为,原来的历史叙述是跋扈的,含排斥原则,不能代表真相,不能为边缘人民发声。所以原来的大叙述(master
narrative):基督教、黑格尔论、马克斯主义,甚至自由主义等都被视为具极权危险性,是可怕的幻象。所以后现代讲究不要对极权、社会制度妥协。
对圣徒的看法也变了。魏思高格洛(Edith Wyschogrod)的书中,[12]
对圣徒的定义不再是传统牺牲自我的模范,而是那些教导我们超越传统、进入史无前例、脱离一切制度、进入自由的叛逆式英雄。米兰.昆德拉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就是要人脱离一切责任、道德,脱离所有生命中的重,要不断地轻。
而且,在否定了大叙述后,个人故事(petites histories)[13]
被视为唯一能揭露人生丰富的来源。稗官野史、各式传记、回忆录,成为人们学习真理的资源。
6. 艺术形式的解构
(1) 艺术的地位被提升:真理的客观现实(objective
reality)都变弱了,唯独艺术的地位却被提升,讲求真、善、美的主观现实。后现代主义不重理性,强调思维受形象、氛围的影响,故象征、意象、图画与语言,在形成价值观与态度上扮演重要的角色。[14]
后现代艺术挑战一般人所认识的世界,容许非理性、神秘主义、属灵的成分进入。因人需要由所有的封闭体制中脱离,包括现代主义强调的理性与次序,故艺术有了指向神圣真理的机会,而另世界(other
world)开始有存在的可能。
这对基督教倒是正面的。圣经中充满了形象化的描述,有许多意象、异象、故事、象征。以赛亚看到圣殿中神的宝座、伊莱沙望见围绕多坍的火车火马(列王下六8~17)等等。我们可以形象化的呈现神圣与奥秘。艺术指向神圣真理,也给了我们谈神圣与奥秘的可能。
(2)
讲究形式表现:原有的艺术原是写实与叙述性的,描写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现被解构,后现代艺术对文学的看法是,文学不再是现实的仿造,而是语言的游戏。形式是内容的一部分。为了呈现作者看到的世界是荒谬的,文字、句法与故事都用荒谬形式来表达。语不成句,或叙述跳来跳去。故事没有情节。后现代艺术否定形式美感所带来的安详,破坏一切熟悉的基础。而突出表现的“形式”,使“形式”成为主题。
所以文字被解构来探讨什么是语言,文字完全断裂,无法传递真正的意义。同样是”红”,在你脑中是朱红,在我是橘红,所以到底是哪个“红”?一个故事被解构来找出说故事、与读故事的意义。所以后设小说是「关于什么是小说的小说」。有时候作者在故事中现身,打断读者的投入,提醒读者这是虚构的,或提供多重结局。有时候叙述作者怎么写小说。没有传统的人物、故事情节。
对基督教来说,对语言的解构,某些方面也挑战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属灵术语如:救赎、成圣,恩膏、悔改等,是否因过度使用,对个人还有意义?我们需要以新的眼光,来了解用到烂的属灵词汇,或寻求用创意的方式,使一些圣经语言再生。
(3)
容许不同形式的幻想:因为容许有神秘与另世界的存在,后现代哲学容许以不同形式的幻想(fantasy)来呈现思想,而且是结合现实与奇幻的形式,如:拉丁美洲的魔幻文学、马奎兹的「百年孤寂」、哈利波特与魔戒等,都是同时候跨越两个世界,自然与超自然并存,所以叫魔幻写实。
(4)
读者参与创造:创作不再止于作者,作品的意义也不只是作者赋与,读者也需要积极参与创造,也有权利诠释出另一种意义──也许与作者初衷完全不同。二○○一年台湾的时报十大好书排行榜,有一本翻译《误读》就是一例,呈现作者、文本(text)、与读者之间的微妙关系。
另一本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书中讲男主角「你」是个读者,兴致勃勃买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来读,正看到入迷时候,没想到因书页装订错误而被迫中断阅读。你迫不及待寻找下文,不料拿回来是另一部小说,读到高潮迭起时候,又中断……结果阴错阳差读了十个不同的故事,有侦探、间谍、科幻、恐怖等故事,文体有现代主义、意识流、魔幻写实等。是一部关于说故事的故事,一本关于探讨文本与阅读关系的书。一部明显的后现代作品。
(5)
故事的结束与开始:当传统的写实叙述被解构,新的故事,新的说法开始出现。故事在真正生命里的角色,以及现实与虚构的界线也受到挑战。历史变成另一种说故事,毛泽东、蒋中正的故事有许多版本。个人与社事件变成另一种连续剧,如台湾璩美凤、薛凯莉、王晓蝉等事件,让人觉得连续剧也写不出这么精彩。
艺术与现实没有界线。而且故事中还有故事,现实揭露出不是现实,如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读者也无须相信故事。
(6)
跨越多重世界:后现代中有一特殊故事文体是科幻小说,寻找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真实(otherness)。把读者放在两个世界的不同与冲突中,如电影「计算机骇客(Matrix)」。
另一最近挺流行的电视节目,间谍“Alias(化名)”,又是另外一种后现代多重世界的接触。传统的间谍片中有香车美人,办案很拉风,但没有个人的喜怒哀乐,只有一个世界。但这部影集背景设在现代真实世界里,主角为化名间谍,且是反面间谍,同时活在四个世界里(真实、
CIA、 SD-6、 KGB)。除了间谍世界,还有个人恩怨。每个角色都有多种身分:主角同时是CIA、 SD-6
间谍,又拥有女儿、室友、大学生身分。室友被杀后,另外复制的一个KGB间谍来卧底。妈妈是KGB冒充CIA……让观众捉摸不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故意设的陷阱?真实的身分到底是哪个?
基督教文明本来是西方文化的中心,因后现代主义边缘与中心的颠覆,把基督教文明推至边缘。但在中国文化中,基督教向来属于边缘文化,而现今「边缘」现也变得有发言的空间,对华人基督徒反而是个转机。
后现代解构了所有的意义,事实转换成由特诠释群体产生与被决定的内容。所以教会社群可以重新建构信仰的价值与意义。
为了应付后现代主义的价值相对论,我们可用不同的形式来传扬福音,避免用权威或硬梆梆、定罪的方式,而尽量设身处地,分析利害关系和行为后果,使读者自己能吸收消化,这样他们比较容易接受(例如外遇、婚前性关系问题的探讨等)。新近过世的伦理学学者,我的老师司密德(Lewis
Smede),在《只是道德》一书中做了最好的示范,他指出价值观混乱带来的各种不良结果,请读者自己来作判断。这也成为我上广播讲两性、婚姻的语言方式。
我们可多采用生命故事来传递信息。基督教的见证故事是我们独有的文体或呈现方式。在后现代否定大叙述,重个人故事的特色,个人见证故事来诠释信仰,成为极为有利的传递方式。近来,我在《宇宙光》的专栏「行至宽阔处」便是回忆体(memoir)的一个尝试。
此外,现实与超现实两世界的重迭,也使美国世俗媒体开始流行各类天使的电影与电视。美国电视甚至有一打破记录,演了一季又一季的电视影集「七重天(Seventh
Heaven)」,把整个牧师家庭搬上小屏幕,来演给世人看。如今在一般文学中也较易把神圣带入现实,而不引起人的反感。
简言之,面对后现代主义,基督教在价值观上不可妥协,但在信息传递上,可善用一些后现代的文化特色,来争取发言的空间。
(作者为知名作家,并常在广播与社区作人生讲座。)
注:
1. Michael J. Glodo, “The Bible in Stereo: New Opportunities for Biblical
Interpretation in a n A-Rational Age”. From the book of “The Challenge of
Postmodernism” ed. By David S. Dockery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1),
p.126.
2. Thomas C. Oden, “The Death of Modernity and Postmodern Evangelical
Spirituality”. From the book of “The Challenge of Postmodernism” ed. By David S.
Dockery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1), p. 20.
3. Thomas Pangle,” The Ennobling of Democracy: The Challenge of the Postmodern
Ag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1), 31.
4. Robert Royal, “Christian Humanism in a Postmodern Age”, in The New
Religious Humanists, (NY, Simon & Schuster Inc., 1997), 87-103.
5. David S. Dockery, “The Challenges of Postmodernism”. From the book of “The
Challenge of Postmodernism” ed. By David S. Dockery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1), p.12.
6. Gary Phillips, “Religious Pluralism in a Postmodern World”. From the book
of “The
Challenge of Postmodernism” ed. By David S. Dockery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1), p.132.
7. James Breech, “Jusus and Postmodernism”, Fortress Press Minneapolis, 1989,
p.20.
8. Milan Kundera,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Perennial Press; Reprint
edition (May 1999).
9. Milan Kundera, Identity: A Novel, HarperCollins (paper); (May 1999)
10. Christopher Lasch, The Minimal Self: Psychic Survival in Troubled Times,
Norton & Company, Inc., 1984.
11. R. Albert Mohler, Jr., “The Integrity of the Evangelical Tradition and the
Challenge of the Postmodern Pardigm”. From the book of “The Challenge of
Postmodernism” ed. By David S. Dockery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1), p.
57.
12. Edith Wyschogrod, Sanits and Postmodernism: Revisioning Moral Philosoph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0).
13. See R. Albert Mohler, p.57.
14. Michael J. Glodo, “The Bible in Stereo: New Opportunities for Biblical
Interpretation in an A-Rational Age”. From the book of “The Challenge of
Postmodernism” ed. By David S. Dockery (Grand Rapids: Baker Academic, 2001),
p.110.
恩福 杂志 总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