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米的哀歌

(抄录自杨牧谷博士著《泪眼先知耶利米 - 一个甘于寂寞、忠于所托的故事》第六章)
校园出版社,1989年


●大纲●

哀歌与苦难

II  耶利米的哀歌

B。「他们竟挖坑要害我的命。」耶十八章18-23节

C。「我若说我不再提耶和华 」 耶二十章7-18节

III  现代意义

A 哀歌与人生

B 哀歌与绝境

C 哀歌与新生

D 哀歌与使命

 

圣经有两卷书非常仔细地描写处于剧变下之人的内心改变,材料丰富得很,足以叫现代作家为他们写许多传记、音乐剧和舞台剧了,这两卷书就是约伯记和耶利米书。二者比较之下,又以耶利米书较受欢迎,因为它有极丰富的历史背景给我们参考,约伯记却像其他智慧文学一样,大多数不知作者为何欢乐为何愁,我们对约伯的生平可以说一无所知的。

两卷书描写的主人翁是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但苦难却没有把他们打倒了;经过漫长又曲折的挣扎,他们都藉苦难而提升到生命更高的层次,从而为人类保留了非常宝贵的记录。至终说来,它们并不是回答「好人为什么要受苦」这种哲学的问题,而是为「苦难可以把人带到什么地方」作见证 -- 是一个实存的见证,不是哲学的臆测。

记载他们挣扎历程的,是一种颇特别的文体,叫做哀歌(lament);它的结构与要传递的意义是分不开来的,因此尽管我在别处已经解释过,这里简单交代一下也能方便读者的。我们试在本章分三方面来讨论。

I  哀歌与苦难

II  耶利米的哀歌

III  现代意义


哀歌与苦难


作为一个处于急变时期的上帝子民,他立刻面对两件急需解决的问题:社会转型期带来的动乱与痛苦,以及信仰能否为他提供出路。当然,人生的痛苦不仅限于社会动乱才有,就是在安定的日子,失业、丧失亲人,以至结婚、搬迁,都是一种「动乱」,都会为平静的生命掀起风浪;但在平安的日子,社会赋与我们的保障与供应系统,能在某程度下减弱因动乱而引起的震荡,譬如说没有受震动的朋友给予的安慰与鼓励等等。假如这些苦难是在动乱的日子临到,那时人人都有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平日亲友能提供的荫庇就会消失,我们就要独自面对苦难的问题。

再说,在风调雨顺的日子,传统宗敎所提供的安慰与盼望会是相当有效的,就是今天看不见出路,他仍会相信黑云的边缘是有条金线围绕着,只要肯苦撑下去,夜尽就会天明;他昨日的安定,他朋友今日的繁荣,都会成为某种信心的燃料。但在风高浪急的时代,传统宗敎所描绘的世界日渐消失,甚至崩溃,它们本身就成了一个信仰问题,不要说为受苦者提供希望了。

哀歌就是在苦难的日子重新思想并整理信仰的结晶;使信仰能赋与新的勇气去胜过苦难。不单耶利米书和约伯记(先知书与智慧文学)是上佳的榜样,也散见于五经、历史书和小先知书中,且让我们看两个例子:

申九:26

我祈祷耶和华说:“主耶和华啊,求你不要灭绝你的百姓。他们是你的产业,是你用大力救赎的,用大能从埃及领出来的。”

珥二:17-19

17事奉耶和华的祭司,要在廊子和祭坛中间哭泣说:“耶和华啊,求你顾惜你的百姓,不要使你的产业受羞辱,列邦管辖他们。为何容列国的人说:‘他们的神在哪里呢?'”
18耶和华就为自己的地发热心,怜恤他的百姓。
19耶和华应允他的百姓说:“我必赐给你们五谷、新酒和油,使你们饱足;我也不再使你们受列国的羞辱。。”


旧约的神学起点(theological starting point)就是出埃及事件,以色列人才开始认识神是一位拯救人的神,并且对顺服者赐下应许,对悖逆者定下咒诅(申十一:26-29)。但人生的祸福际遇,许多时候又不能找出合理的解释的,就以苦难来说,作恶而受苦并不眞正构成苦难的问题,人吸毒而弄垮了自己,他不会向天怒吼 :「为什么是我?」,没作恶而受苦呢,像耶利米那样,一切苦难皆因顺服神命而招致,那时除了肉身痛苦外,心灵的痛苦才是最大的痛苦, 他就会问神:「为什么我要受这些痛苦? 」叫人的生命陷于绝望的,许多时候都是这些非因己罪而招致的痛苦;诗人典型的问题乃是:


我的神,我的神,
为什么离弃我?
为什么远离不救我?
不听我哎哼的言语。 (诗二十二:1)


耶利米蒙召之初,早就知道此路难行;他一定明白神呼召他去传的道,是没有人肯听的,神要他作的工,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但神的命令却是:「因为我差遣你到谁那里去,你都要去;我吩咐你说什么话,你都要说。 」(耶一:7 ),并且还加上应许:「你不要惧怕他们,因为我与你同在,要拯救你」(8)。


耶利米一开始传的道,就是「北方强敌」要来灭国(一:13-16),会受欢迎吗?不,逼迫、反对、孤立,与讥笑立刻临到,但神应许的拯救也同样快临到吗?不,他反要他作「坚城、铁柱、铜墙,与全地和犹大的君王、首领、祭司,并地上的众民反对」(一:18),这眞是说来容易行时难,由上至下的反对,先不说身体安全受 到的威胁,生命顿时陷入孤单就叫人度日如年。

神好像看着还不满意,为要表明犹大国的末日将临,他禁止耶利米结婚,也不许他参加别人的婚丧二礼,因为末日临到,人不会有机会嫁娶,就是死去也不得埋葬(十六1-9),这才叫人难受。我们在前面已经解释过独身在犹大社会的可怜情况,若再加上工作要注定一生无成,四周又没有一个亲朋戚友,而神预言的上至君王,下至庶民都反对他,那种绝望的景况就不容易想像了,无怪乎耶利米要咒诅他的生日:

愿我生的那日受咒诅,
愿我母亲生我的那日不蒙福。
给我报信说:
你得了儿子,
使我父亲欢喜的,
愿那人受咒诅。 (二十:14-15)


在重重苦难中,其实耶利米是有几个可能的选择的:

一、 否定过去:看昔日的蒙召为年轻时的冲动,看与人合作为达到目的之理想途径,从而避重就轻地,也是成熟世故地作他的先知,或是干脆转行,放弃他的工作,昔日的召命。但人怎可能忘记他的过去?擦去(undo)他的经验?昔日他在异象中看到即将临到的国破家亡,岂可当作一场噩梦?昔日他在工作中看见人民 受的痛苦,今日岂能熟视就无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或悲剧就不会临到他们身上?否定过去从来都不是解决苦难的办法。

二、 否定神:比否定过去更彻底的,就是否定神,不再理会他,不单是否定他的召命,压根儿就是否定神是一个掌管历史、介入人生命的神;他可能是存在的,但也只是如同一个地心引力的原理,或善恶的因果律一样的存在,就如许多人发现经验与信仰有冲突时,就会放弃信仰一样;倘若信仰不能保障或解释经验 时,信仰徒增多一层烦恼。问题是放弃了信仰,我们受伤的经验一点不会被医治,反要用种种方法来遮盖自己的伤痕。创伤被遮盖,就只会延长痊愈的时间,叫受了伤害的生命变得更畏缩、更苦毒,因为受伤的经验已经沉淀在心灵深处,变成 一种游离恐惧(floating phobia),意思是我们渐渐失去恐惧的眞实对象,只有自由的联想,一日被蛇咬,千日怕草绳,就是这个意思了。

三、 耶利米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带着他的伤痕,来到日感陌生的神面前,与他力辩,甚至是指控他,目的不是要定神的罪,而是要建立一个接触点,与神对话,寻求更新的能力。耶利米书多次提到先知把他的案件在神面前陈明(十一:20,十二:1 ,另参二十:7、12),就是这个意思了。

请注意,无论我们多不习惯这个思想,圣经从来都没有怪责人与他争辩,反倒一而再地责备人利用种种宗敎的活动与借口来逃避他。以赛亚指出以色列人屡次悖逆,常受责打,「还不归向我」,弥迦指出他们用千千公羊,万万油河来代替面对神;耶利米书甚至没有一言半语是怪责先知好指控神,其中的意思实在重要。

首先,圣经的信仰乃是对话式的信仰,不是命题式的信仰。对话是有对象的,是可发展的;它的对象就是神,而它要发展的就是神人的关系。哀歌之所以成为一种文体,正因为苦难已把人跟神异化起来,他不再认识昔日那位守约施慈爱的神,「义人受苦」本身是一句互相矛盾的话(参诗篇第一篇),他却不甘心接受这样 的结局,因此问「义人为什么要受苦」;他的目的不是想在这问题本身找出个逻辑来解决,而是想就「义人」与「苦难」之外,找一个局外点 - 神 - 来解决这个明显是反逻辑的人生现象,因此他一定要缠着神来搞淸楚。

耶利米多次在神面前的对话态度,都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对的,而是预备接受神随时纠正他,改变他,好使他的生命和使命再有新的力量:


耶和华阿,
我与你争辩的时候,
你显为义,
但有一件,我还要与你理论,
恶人的道路为何亨通 (十二:1)


耶和华阿,
你曾劝导我,
我也听了你的劝导;
你比我有力量,
且胜了我 (二十:7)


与神争辩的目的,不是为求胜利,若然的话,他仍然只能保持他已有的 - 绝望;他是要求败诉,求神能打败他,好能看见和进入新的层次与力量,因此英文解经书常称十一章18节 - 二十章为「自白书」{confessions)是不对的,较古老的释经书称之为「祷吿」也不对,因为二者都有「独白」的味道,而这一段经文最强烈的 意思,却是对话,不是独白。

但他不能与神未战而降,不然的话,只会伤害加上伤害,迷惘加上迷惘,绝望加上绝望。他认识的神,是个「万军之耶和华」,是「全能者」,因此,他相信人是不需要保护神的感情而虚伪起来,用别人不相干的言语来述说自己切肤的感受。事实上,跟神虚与委蛇的,正是把神推开至礼貌的距离(polite distance), 像信徒在祈祷和崇拜时对神说的话,不管内心有多大的不平与愤慨,一闭上眼睛就开动自己的记忆机器,把习惯了的赞美感谢的话,不经大脑就如数倾出,结果祈完祷跟未祈祷前是完全一样的。神不怕我们坦诚地对他说话,只是不悦我们用种种现成的宗敎符号来与 他隔离,好像我们的神跟四面佛或妈祖完全没有分别,人要小心保护它,给它贴上金,安放在玻璃盒子内,供奉于神龛中来膜拜,无论膜拜者心中转着什么念头,口中都要毕恭毕敬地说着谄媚的话。不,神多次呼唤他的儿女回转,要求我们与他争辩(赛一:2-3 ) 。原来在每一个人的苦难中,不管那是自招的或不是自招 的,神都不是置身度外的,他知道人有话要跟他说,正如他有话要跟人说一样。

最后,若要对话,就得坦诚地对话,人受伤害而满怀悲愤吗?对神说好了;神因人的悖逆而受伤害吗?他也呼唤人要转过来说淸楚;正因为人不听了,先知才呼天唤地来听他发的哀歌:


天哪,要听,
地阿,侧耳而听:
因为耶和华说,
我养育儿女,
将他们养大,
他们竞悖逆我。
牛认识主人,驴认识主人的槽,
以色列却不认识,我的民却不留意。 (赛一:2-3)


这种因对话而产生的局外点,才是人整理因苦难而被击碎的生命,它拒绝因苦难占了上风,就承认生命的本质是荒谬的,正如他在蒙福的时候拒绝承认生命尽是玫瑰园一样,这就是信仰的角度:是一种能把独特经验放入整体目的来看人生的角度,唯有这样,人才不会毫无意义地丑化或美化人生,而是敢于面对人生的眞实 :它在患难中不相信尽是无望,正如处于福境中也不忘记人性的脆弱和失败。因此,苦难、孤单、焦虑、失望,全是生命眞实的一面,人不必找种种毫无帮助的借口来逃避,反要来到神面前勇敢地面对它们;因为风调雨顺的日子,人很不容易反省他的信仰;危难来到,正是人重新检讨他处事为人的立场,以及对己对 神对人的种种前设。

讨论耶利米的哀歌之前,让我们约略介绍一下哀歌的结构。一般说来,哀歌是有三个构成体:

1。追述昔日蒙福的景况;

2。陈述现今的苦况;

3。因知神已听见而发出赞美。

但严格说来,只有哀求(包括埋怨、祈求 、指控等)是遍存于毎一首哀歌之内;通常被看为哀歌的构成体,如回顾与认罪,及赞美与感谢,在很多哀歌中都是没有的,耶利米书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以他受苦的幅度与深度来说,我们必须承认这是顶自然的。

哀歌的结构是由苦难锤炼出来的,举哀人无暇顾及传统神学的一致性或优美的礼貌.,摆在他面前的是只有生或死,成功或失败的两条路,「来到神面前,」这句传统的话,不再是空洞的,而是非常实在,是决定生死的关键点;换句话说,「来到神面前」是他的孤注一掷,若不能因而得生,就再没有新 的生路了;耶利米书的哀歌比别处的哀歌更具代表性,正是这个原因,这也是我们开头说,哀歌的结构跟它要传的信息是不能分开的意思。


II。耶利米的哀歌


耶利米的哀歌是收集在十到二十章之内,里面包含了许多首。耶利米的哀歌有一个特点:我们虽然不知那一首哀歌是发自那一个时候,或为那一事件而发,但我们对耶利米的生平,周围的人物,以至时代背景,都有颇淸楚的资料,因此对他哀歌所说的事情就较有把握去解释。不同于诗篇或约伯记的哀歌,对作者一无 所知,因此也就不知他们说「淤泥」、「深坑」、「大水」、「深处」,或「巴珊的公牛」是指什么而言,我们只知它们是古代诗人爱用的「诗的意象」(poetic images},用来描写仇敌或苦境,却不知仇敌是谁,而苦境又是指什么性质的(是指身体抑或精神的被困)。

我们选了三首耶利米的哀歌来硏究,各有不同的著重点:

A。「独自静坐」 十五章10-18节  (从略)

B。「他们竟挖坑要害 我的命。」十八章18-23节 

C。「我若说我不再提耶和华。。。」二十章7-18节 

A。「独自静坐」 十五章10-18节  (从略)

B。「他们竟挖坑要害我的命。」十八章18-23节 

18他们就说:“来吧!我们可以设计谋害耶利米。因为我们有祭司讲律法,智慧人设谋略,先知说预言,都不能断绝。来吧!我们可以用舌头击打他,不要理会他的一切话。”
19耶和华啊,求你理会我,且听那些与我争竞之人的话。
20岂可以恶报善呢?他们竟挖坑要害我的性命。求你记念我怎样站在你面前为他们代求,要使你的忿怒向他们转消。
21故此,愿你将他们的儿女交与饥荒和刀剑;愿他们的妻无子,且作寡妇;又愿他们的男人被死亡所灭,他们的少年人在阵上被刀击杀。
22你使敌军忽然临到他们的时候,愿人听见哀声从他们的屋内发出,因他们挖坑要捉拿我,暗设网罗要绊我的脚。
23耶和华啊,他们要杀我的那一切计谋,你都知道。不要赦免他们的罪孽,也不要从你面前涂抹他们的罪恶,要叫他们在你面前跌倒,愿你发怒的时候罚办他们。


这是《耶利米书》第四首哀歌(前三首分别是十一:18-十二:6,十五:10-19,十七:9-18),也是《耶利米书》中最苦毒的一首(参十八:21-23)

这首哀歌有一节序言,就是18节,从陷害耶利米的人来看,此歌应是在约雅敬末年间写的(参三十七、三十八章),那时祭司、智慧人,与先知都用尽方法要取他的命。若按18节来看,他们很可能是先用办法败坏他的名声,然后才挖坑害他的性命(十八:20),亦即是先败其名,后毁其身,这些就是当时宗敎领袖的计谋(另 参二十六:1-二十九:32,下一章要讨论的经文)。明白这一点,我们才会体会耶利米心中要复仇的深切;有些解经家甚至认为21-23节的报仇太绝了(男人死亡,女人无后,儿女亦为刀剑所杀),觉得不可能是出自耶利米之口,因此说是后人加上去了(Peake)。这样子处理经文是不妥当的,不喜欢、解不明,就当是后人加上 去,这不是释经的原则。我们尝试接纳现有之经文,然后尽所能地解释,看能否有意义。

先让我们澄淸几处经文的意思。

18节指出仇敌立意干掉耶利米的理由和方法。

最直接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耶利米攻击祭司和先知,说耶和华已经厌弃他们的献祭,耶和华的话已经离开他们;他们就说,耶利米是撒谎,因为我们「有祭司讲律法,智慧人设谋略,先知说预言」,这些都是不会断绝的。

为什么说「祭司讲律法」,他们讲什么律法呢?律法不是由先知或智者敎导的吗?这里的律法应是指与献祭有关的律法,不是生活上的训导,指出什么是圣的俗的,什么是洁净的不洁净的,什么是神接纳的不接纳的,我们的祭司是经过正式手续按立的,他们一直发挥着应有的功能,为什么要相信耶利米的胡言(参玛二:7) ?

「智慧人设谋略」,「谋略」不光是计谋,而是包括忠吿、劝吿、商议等,他们应是指城中年长人(长老)的敎训,尤指生活为人一方面的。在被掳前一段时间,他们在犹大社会的地位日益重要,已成为自成一派的属灵领袖(比较结七:26)。

「先知说预言」,这些先知当然是指受雇于皇室或地方政府的,是有公职的,他们说的「预言」有指对将来的预测(为少数),也包括「奉耶和华的名」而说的其他话,特别是关于生活上的。

「都不能停止」,和合本这个译法非常忠实传神,把仇敌那种自恃的心态都表达出来了,情况好像是说,在我们现有制度下的神职人员,是各司专职,就算我们想阻止他们也是不能,何况区区一个耶利米说的话?

18节 c 就说出他们谋害耶利米的方法:「用舌头击打他」,和合本这个译法是直译法,也可译作「让我们传播谣言来攻击他」。七十士译本是作「让我们细听他要说的」,然后找把柄诬吿他。有学者认为这个版本可能较近原意,但现在大部分译本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这种陷害人的方法,常见于宗敎圈子内昔日宗敎界也是这样对耶稣(可十二:13等等)。只要叫那人蒙羞,他说的话就失去可信性,人民就会离弃他。

19-20节是耶利米在神面前陈明他的案子。

18节说仇敌决意「不理会」先知一切的话,19节 a 先知就求神「理会我」,明显地是个对比法。

下半节有两种译法,和合本和一些近代英译本是根据马索烈抄本之 yeribay 译作「与我争竞之人」,亦即「仇敌」。另些译者则根据七十士译本而取 ribi ,译作「我的案情」。若我们要求忠于马索烈抄本是可以的,若要求 诗之工整,似乎七十士译本较好一点。这一节便译 作:

耶和华阿,
求你理会我
求你听取我的案情。


无论选那一种读法,和合本的译法似乎要修改一下,免得人误会第20节「岂可以恶报善呢」,是19节末仇敌的话;它应是抽身、客观、冷静,又隔岸观火地指责耶利米做得过份,是很容易的,指摘之余还可表示出自己多么有饶恕仇敌的理想 - 不管事情临到自己的时候会不会眞的这样做。

有几件事能帮助我们眞正客观地明白21-23节的意思:

一、 这是哀歌,不是历史,是心底话,不是行动方案。哀歌并不理会传统的伦理标准,它只要求在神面前完全的赤露敞开,不会假道学,不会惺惺作态,口讲一套,心想另一套。人性一切阴暗面的意识若有可能被改变,不是努力把它压抑在自己的潜意识层,而是敢于面对它, 把它揪出来,倾倒在神的面前。人愈能这样作,它就愈少机会沉淀于我们性格之内,终于成为自我的一部份 - 不管是对人的仇恨,或是对神的不满,都是一样的道理。

二、 耶利米在实际的生活上,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仇敌。他不断规劝他们,在暗地里又为他们祷吿(20),就是攻击他们,耶利米只是用言语,他的仇敌却「挖坑」陷害他。耶利米从没有实力可以这样对付仇敌吗?不!别的不说,犹大沦陷之时,巴比伦王独爱耶利米,他大可借助巴比伦统帅尼布撒拉旦之手,把他的 仇敌一个一个的揪出来,然后全家处死,他却没有这样做,这是读耶利米每一段论报仇之经文时,不可忘记的事实。甚至他的仇敌被掳到异邦(耶京沦陷前),他仍不能忘记他们,给他们写信,敎导他们如何在异邦统治之下来生活(耶二十九:1-32;约写于公元前五九六年)。他有能力置仇敌于死地而不为,是明白十八章21-23节的关键。

三、 现在说到他在21-23节报仇之心。耶利米不是一个塑胶圣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很可能比大多数人更有血有肉!用现代的话来形容,他是个大情大性的人,看见子民受伤,他就流泪,看见假先知祸国殃民,他就愤怒,感觉神没按应许拯救他脱离险境,他就在神面前申诉。就如在第一章所说 的,他是个敢爱敢恨、敢怒敢言的人。好了,他一直为反对他的人明里斥责,暗里代求;他们怎样呢?他们明里陪笑险,暗里挖陷阱,我们指望耶利米有什么反应呢?一生都不断重复七十个七次的饶恕吗?不要忘记他自十八岁就开始工作,开始被人排挤反对,经历几达半世纪之久的迫害,仍然在饶恕?那就不是耶利米 了。


不错,主耶稣是「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赛五十三:7 ),但这不是说只有主耶稣有资格说耶利米的不是?我们若自以为是的只知道定耶利米的罪,耶利米要求复仇的话(十八:21-23),就要定我们自义的罪了!


C。「我若说我不再提耶和华 」 二十章7-18节

7耶和华啊,你曾劝导我,我也听了你的劝导,你比我有力量,且胜了我;我终日成为笑话,人人都戏弄我。
8我每逢讲论的时候,就发出哀声,我喊叫说,有强暴和毁灭!因为耶和华的话终日成了我的凌辱、讥刺。
9我若说:“我不再提耶和华,也不再奉他的名讲论”,我便心里觉得似乎有烧着的火闭塞在我骨中,我就含忍不住,不能自禁。
10我听见了许多人的谗谤,四围都是惊吓,就是我知己的朋友也都窥探我,愿我跌倒说:“告他吧!我们也要告他!或者他被引诱,我们就能胜他,在他身上报仇。”
11然而耶和华与我同在,好象甚可怕的勇士。因此,逼迫我的必都绊跌,不能得胜;他们必大大蒙羞,就是受永不忘记的羞辱,因为他们行事没有智慧。
12试验义人、察看人肺腑心肠的万军之耶和华啊,求你容我见你在他们身上报仇,因我将我的案件向你禀明了。
13你们要向耶和华唱歌,赞美耶和华!因他救了穷人的性命脱离恶人的手。
14愿我生的那日受咒诅!愿我母亲产我的那日不蒙福!
15给我父亲报信说:“你得了儿子”,使我父亲甚欢喜的,愿那人受咒诅!
16愿那人象耶和华所倾覆而不后悔的城邑;愿他早晨听见哀声,晌午听见吶喊。
17因他在我未出胎的时候不杀我,使我母亲成了我的坟墓,胎就时常重大。
18我为何出胎见劳碌愁苦,使我的年日因羞愧消灭呢?

 

假如上面一首是咒诅仇敌最厉害的诗,这一首就是咒诅自己最苦毒的哀歌了。它充分表达出自然人与宗敎人的冲突 -- 耶利米是怎样「受制」于召命,属灵人怎样俘虏了自然人作人质,强迫「他」完成神的工作,但在执行神的召命时,几乎没有一样不是与他的自然人作对的,叫他求生不得,欲死不能,他便咒诅肉身存在的 那一天;这首哀歌大槪是耶利米最重要的一首了。

全诗共分三部份。 1.召命如山,莫之能抗(7-9 ) ;2.仇敌如麻,神必报应(10-13) ;3.痛苦难当,自诅生辰(14-18)。

7节「你曾劝导我」,作「劝导」一动词,原文是指「欺骗」,或「引诱」或「强奸」 (出二十二:16;申二十二:25),是个非常强烈的词语,用在 piel 格;没有一译本像和合本那样「忠厚」,把原意的辛辣及感情上的苦涩掩盖起来!耶利米这里用的「欺骗」,跟他指责假先知欺骗群 众,是同一个词。其动词的字根,在出埃及记二十二章16节是指由引诱然后迷奸处女的手法,耶利米选用这样强烈的字眼是有他的用意的。他一直接受神的安排,听他的吩咐,传他要传的道,去他指定的地方,他知道会有危险,但他不是应允拯救吗?但看哪,道是传了,地方也去了,却招来终日的凌辱,神答应的拯救或 审判都没有临到,因此先知忍受不了,觉得神是欺骗了他,误导了他,使他受人蹂躏。

这样看来,第七节上半似乎应译作:

耶和华阿,
你欺骗了我,我也让你欺骗了。
你的力量抓住我,我也让你胜了。


结果怎样啦? 「我终日成为笑话,人人都戏弄我」。为了使明白广东话的读者能进入本节的神髓,不妨用流行的俗语来意译如下:


耶和华阿,
你整蛊我,我真系俾你整蛊得透,
你威过我,我眞系俾你玩谢玩残,
我成日俾人笑,
人人都嚟瘀我。


我相信耶利米发哀歌之日若是懂得广东话,他一定不会反对这个意译。

耶利米不知道他是走到亵渎神的危险边缘吗?但他大槪也可以反问神:你知道我已经来到完全崩溃的危险地步吗?倘若神的仆人确会跌到地底的深处,现在的耶利米就是了。但看哪,他不在那里,他已经走出来了。

8-9节是他叙述他受苦却不为苦难击倒的原因,讽刺的是,他愈不被苦难击倒,他的苦难就愈深重,由是,我们看见怎样胜过苦难而忠于所托之道。

8节先知论到他宣道的结果:「我每逢讲论的时候,就发出哀声」,说「有强暴和毁灭!」但人只会发笑,他们只会更加耻笑我。先知没有好消息可以报吿,他讲论的都是凶言;说得多了,人都不再害怕,反而拿作笑柄,先知痛苦之情是不言而喩的。

怎么办?最简单莫如向神「辞职不干」了,不再作他的出口,跟大伙儿赶潮流地一起说平安,不是大家快乐吗?但他眞是可以辞职不干吗?就是心里这样想,也会感到火灼般难过,因为神的道就是大火,是不能用瓶子装起来的(「闭塞」,二十:9 ),这火叫他「含忍不住,不能自禁」(比较五:14,六:11)。

明显地,摆在耶利米面前的是有两套苦难,一套来自仇敌,一套来自神,就是连用字也是用同一个来描写两方面对他的压迫:


二十:7 神是欺骗他

    10 仇敌也欺骗他(和合本译作「引诱」)

十六:1-9 神不许他结婚,使他无后

十一:19 仇敌要把他铲除,无人记念

二十:7 神胜过他

二十:10 仇敌也要胜过 他


只要辞职不干,两组苦难都立刻可以除掉;但看哪,外面苦难也许可以除去,骨中的火又怎样除掉?原来神的召命已不是外在的工作,而是成了他内里一股熊熊的烈火,是一股比他的求生之欲更炽热的火焰。外在的讥讽凌辱是难以忍受的,但内心的痛苦是更深更大,比较下来,仇敌的苦难反是较易接受了,这是他在极不 可能的逆境下仍能至死忠心的原因。情况有如一个患上癌症的病人一样,病发时那种痛入心睥的程度,就是麻醉药也失掉效力,有些病人会用电击来刺激自己另一处痛穴,在别处产生更厉害的痛楚,使病发地方的痛苦容易忍受。

作神的仆人是要受苦,作动乱时代的神仆,就更要预备受更大的苦难。这种苦难很多的时候不是外在的,仇敌加来的,二十内心的,直接从召命本身来的;而召命不是一件衣服,喜欢的时候才穿上,方便的时候才穿上,得众人欣赏接受的时候才穿上 -- 它是骨中的火,一生摆脱不了。耶稣被捕被钉,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但他看着耶路撒冷城,如同不肯回到母鸡怀中的小鸡,他就哭了。

今天华人敎会多么需要这样的使命传道人!

我们也是多么不需要多一个职业传道人!


10-13节是先知退到信仰最后的防线 -- 「然而耶和华与我同在」,当自己所有的都不济事,甚至产生怀疑,当一切外在的仇敌又如虎添翼的时候,这是先知仅有的了。

第10节先知进一步揭露他的困境:「就是我知己的朋友也都窥探我」,原文直译可作「就是毎一个我平安的朋友」,以前提过,平安在希伯来文是shalom,是「一切叫人能安舒存在的条件」,用广东语来表达,就是每一个能叫我「搞掂」的朋友,现今都变成叫我「搞唔掂」 的人,他们成了「四围都是惊吓」的一部份,一直等着要看见我跌倒。

耶路撒冷城的人已经习惯他惊吓的信息,他们甚至拿它来开玩笑,他的朋友又厌弃他,先知觉得连神也在欺骗他,在这情况下,先知自己会不会也有怀疑?怀疑到底领受的信息是否有所偏差?怀疑怎可能全世界都错,独有自己是对?怀疑自己怎可能「对了」那么久,而外界一点动静、一点改变都没有?无论答案是什么, 无论仇敌怎样继续窥探他,他不再钻牛角尖,不再反问下去,只把自己抛身在信仰的最后防线 -- 耶和华与我同在!

他说,耶和华是「甚可怕的勇士,因此逼迫我的必都绊跌,不能得胜,他们必大大蒙羞」,这是旧约两首出名之凯歌的主题:摩西之歌(出十五);底波拉之歌(士五),在先知书(哈三)智慧书(诗二十四)也是很常见的。

很多解经家认为11节和13节是后来编者加上去的,因与耶利米前文后语的情绪不一致。我们却认为是属耶利米本人的:1.从格式与体裁来说,哀歌一特色,就是具有序言、哀叹、赞美(见本章第一大段),耶利米是个诗人,他一定熟悉这个格式,他用此格式来表达是最自然不过。 2.从用字来说,我们没有半点证据显出这 两节的词语是不属耶利米,荷拉得甚至说: 「它具有耶利米遣词用字的毎一个特色」。3.从心路历程的改变来说,从最深的黑暗(二十:7-9 )转至曙光初露,很多时候不是再往黑暗里走,再进一步否定自己,而是不管一切的把自己抛在耶和华的信实和能力之上。我们不能因为有一句「出乎意料之外」,就断定为后人加 上去;再说,13节是这首哀歌的结尾,以赞美来作结束是十分自然的。

14-18节是耶利米的哀歌中最哀伤的一首,作者抵受不了内外的压力,觉得生不如死,他就咒诅自己的生日,甚至咒诅给他父亲报喜讯的人。历代不少学者认为这一段跟约伯记第三章的哀歌太相近,便认为二者必有某种关系(流行的意见是约伯记第三章是按耶利米书二十章14 -18节写成)我们要指出的是,两段不同作者的 经文讲述同一主题或经历,是完全不足以说明二者有因果关系的,特别所述的是关于人生常遇的苦难问题;第二,因苦不堪当而咒诅自己的生日,是古代诗人颇常见的表达方法,就如近代人穷极则呼天或咒天的情况一样,那是人类共有的感情反应,在形式上很难说是谁跟谁但在意义及其解释上,确是可以互相参考的 。


对以色列人来说,咒诅神或自己的父母,都是死罪(利二十四:10-16,二十:9);耶利米没有咒诅神,却咒诅他出生之日,没有咒诅母亲,却咒诅母亲产下他的日子,没有咒诅父亲,却咒诅给父亲报喜讯的人;太接近了!他看自己的存在已成一个过重的担子,已经走到绝境的边缘,他的脚差半步就要越过边界。假如耶利米 是活在这一世代,他会不会走上自杀之途?到底是什么原因叫耶利米不自杀?是因为闪族人士不懂得以自杀来逃避生存责任吗?参孙(士十六:28-31)与扫罗(撒上三十一:2-6 )均有此记录;抑或支持着耶利米的是另有一股力量?而这股力量又跟哀歌有密切的关系?我们会在下面「哀歌与绝境」一节论及。

16节说「耶和华所倾覆而不后悔的城邑」,应是指所多瑪和蛾摩拉。

17与18节是一个很有力也很深沉的对比。 17节是先知由出生到现在的评估;完全的反面、完全的消极,他苦难的存有,就如一个一生怀着胎,永不能生下来的胎儿,他母亲的腹就是他的坟墓、他的石棺;「怀孕」成了一个「死亡的祭礼」,且是个永不止的祭礼!这是耶利米把一个常见的生命意象「怀孕」扭转过来,表达 一个反面意思(死亡)的例子。这意象还未用尽,到18节又跳回常人用的意象;他确是生下来了,但由他诞生到现在为止,所遇所见,尽是劳碌愁苦,这样的存在只是为「消灭」,就像一个永远怀孕,永不见天日的胎儿一样!

14-18节很可能是耶利米描写耶京沦陷的苦痛(公元前五九八年),他个人的苦难正反映出犹大国的绝望,这是先知完全认同于以色列至终全然消灭的悲痛,所表达的黑暗与痛苦的深度,为整本旧约罕见的。


III 现代意义


耶利米的哀歌为我们展示的,就是一条绝处逢生的心路历程,那是一个人的经验,更是一个具使命感之人的经历,因此我们会分下面四点来解释哀歌的现代意义:A哀歌与人生、B哀歌与绝境、C哀歌与新生、D哀歌与使命。


A 哀歌与人生


或是处于平常时期的夏甲(创十五4-16),或是处于极端试炼下的约伯,或是活在被掳时期的诗人(如诗八十四),或是忧国忧民的耶利米,人生都不是四季如春,花香常漫的,它有哀也有乐,而其哀乐规律都不是人 能控制的,它是在我们之外存在,人总会感受到哀伤、痛苦、挫折、失望等等的感情,不论他有没有宗敎信仰,若有的话,他的信仰经历是深或是浅。

不错,人在失意的时候最容易寻求宗敎的帮助,因为那是他经历人性的脆弱和限制最深刻的时候。所谓宗敎帮助,可以从占卦算命到遁入空门,或是作和尙尼姑,或是读神学院去了。失意、失恋,以至生意失败,成了不少「神职人员」献身的动因,也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了。当然从一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解释说这是「神」 借失败把我们从迷恋世界的孽障扯出来,使我们投身较高价値的工作上,这种解释是绝对合法也可以是与实情相符的;但同样可能的解释是:人借着投身另一种工作和生活方式,去忘记前一种工作与生活方式弄致的残破局面;换句话说,他是利用宗敎 来逃避人生的眞正问题,非常可能地,他在宗敎圈子内也会搅出另一个残破局面 -- 因为他没有眞正面对人生的问题。

人生际遇的坎坷是一个事实,人性之脆弱与限制就更是事实。基督敎固然反对人从占卦算命去找解释,因为它一点都不能解释,被人暗算出卖,术士吿诉你这是命运使然,命运是什么呢?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这样说来,命运也者与X完全没有分别,说遭人暗算的原因是命运,跟说遭人暗算的原因是X就完全没有分别了。但 同样地,圣经从来没有鼓励人把一切逆境归咎于「神的旨意」,然后硬要人逆来顺受,甚至是默然忍受,因为这样一来,「神的旨意」跟「命运」同样是一个X,对可以逆来顺受的人,这样的X会变得非常可怕和具剥夺性,对不能逆来顺受的,它成了一股巨大的异化力量,把人与X彻底分割了,苦难常使人离弃信仰,此是 原因之一。因为人就算遭受不义的对待,他仍要挣扎,盼望突出重围,这个X却吿诉他是「神的旨意」,是命运使然,是他一点都不能做什么的,X就成了一个非人化的凶器,他要抛弃X 。

这样说来,因失意而遁入空门,或因苦难而放弃信仰,都只是一种逃避,他们都没有面对人生的眞实。

透过长期偏颇一面的属灵敎导,今天基督敎比以往更容易落入这个陷阱:以宗敎来逃避生命的责任。在传福音的时候,我们常吿诉别人,只要信耶稣就好了,人生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生命不再会空虚无奈,我们太容易把一个虚假的希望传给别人,使他们对新生命寄予过份的期望;信了耶稣之后,他若 遇上窘局,我们吿诉他只要信靠上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就如上文所说的,信心从来都不是逃避困难的捷径,那是一条漫长曲折,又是代价高昂的道路,希伯来书十一章记载了许多信心伟人的事迹,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从顚沛一生到至终舍命都有,却没有一个当信心是换取舒适生活的廉价码,他们得回的是什么呢 ?就是胜过苦难的拘禁,拒绝承认生命至终是一出荒谬剧,反倒能站在较高的层次来看生命,肯定今生之路能引领他们到盼望之城。

哀歌正是帮助人正视生命眞实的一个途径。


B 哀歌与绝境


哀歌三个主要构成体是追述神恩,抗议现况,和感谢赞美(见本章 I),它们分别代表了人生的三个阶段:「方向确定」(orientation)时经历神的引导、保护和供应;「方向迷失」 (disorientation)时对神的哀诉与抗议;和「方向重寻」(reorientation)时的感谢和赞美。

它们不一定是身处三个不同阶段时的反应,非常可能地,举哀人是身处绝境时作的回顾与前瞻:在苦难的深处,人肉身的存在饱受威胁,快要崩溃了(耶十一:18-19;诗三十八:5-7,十三:3,二十二:14-15)精神上又因仇敌的围攻,感到黑暗重重,孤独被弃(耶十五:15- 17;诗三十一 :11-12;伯十九:13-19);灵性上更感到神的远离,应许落空(耶一:8-10,比较十八:18-23;诗三十八:11,二十二:1),这是举哀人信仰濒临彻底破产或突破新生的时候。

外面的苦难也许能咬紧牙龈,再闯一关,但内心那种紊乱和绝望,已逼使他走到疯狂失控的边缘。在他较为平静淸醒的时候,心中难免浮起前尘往事,在昔日风平浪静的日子,他的世界是那样有条不紊,义人像一颗「树,栽于水旁,在河边扎根,炎热来到,并不惧怕,叶子仍必靑翠;在干旱之年,毫无挂虑,而且结果不 止」(耶十七:8 ;参诗一:3 ),恶人却像糠秕,被风吹散,被火焚烧(耶二十三:28b-29a ),于是他在神面前追述昔日蒙福的光景。但在他激动的时候,就会感到一切都是幻像,神的召命是他招祸之尤,连他肉身存在都是一个过重的担子,他就厌弃自己,咒诅他的存在(二十:14-18),这是他抗议现况的原因。在抗议哀诉的过 程,有许多种情况下他会突然恍悟过来,重见出路,略窥曙光,这样便叫他欢然赞美(耶十八:11、13;诗二十八:6,十三:5-6 ,十七:15)。

能使他重建信心的,很多时候是取决于举哀者在哀诉时的心境与态度,试述如下。

一、举哀人的心态,并不像哀文字面意思的那样,对神只有反面的指控与定罪;他并不是一口咬定神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神并没有按应许及时施予援手,是他眞实的感受,因此耶利米问:「难道你待我有诡诈,像流干的河道么? 」(十五:18),他没有说出口的乃是:「主阿,请说,仆人敬听」(撒上三:10)。他对神发出的,是一个问题,不是一句判语。因着长久 的苦难,他愈来愈不敢倚靠昔日对神形成的前设,事实上苦难早已异化了他与神之间的关系, 神成了一个他不再认识的神,因此他要借对话与问题重新认识他。我们要注意的是,哀歌能至终给人盼望,正因为举哀 人坚持的,不是自己昔日的神观,这个神已因苦难而变得陌生起来;他坚持的,是每一个新的一天都可以给人重新发现的神,那是他经历苦难的洗劫后唯一剩下的希望了,因此哀歌对神发出的,是一个问题,一个等待回答,一个等待自己对神的前设被推翻的问题,不是判语。


二、神又是一个多么不愿意回答哀歌列举之问题的神啊;有时他是会回答(十五章内,11-14节是回答第10节;19-21节是回答第18节),但更多时候,他就是不作声,保持着残忍的沉默。就像母鸡看着困在蛋壳内辛苦挣扎要破壳而出的雏鸡,却不予援手的情形一样;母鸡下一蛋以至孵窝的辛劳,就是要看见小鸡能够破 壳而出,这是个生死存亡的时刻,是每一个新生命必须自己挣扎的。母鸡若要帮上一把,实在太容易了,但只要它帮上一把,小鸡就是出了来,也必活不下去,因为没经过诞生前的挣扎,小鸡仍然未预备好要过诞生后的生活,因此母鸡只能站在旁边残忍地不动。

神对一个举哀人也是这样。他不言,不是因为他词穷,他不答,不是因为他理亏;他太淸楚举哀人每一个问题,都是他要破壳而出,脱离旧生命的模式,踏入新生命的层次的努力。但看哪,哀歌中几乎毎一个问题,都是本于昔日的经验与前设而发的,也就是本于方向确定与方向迷失的世界观而发,还有别的可能吗?他 若是一一回答这样的问题,举哀人仍然会觉得这是合法的问题,他仍会继续问下去,以为人生就是一问一答,就能解决千千心结,他仍会盘旋在昔日的小天地,那么他仍会被困在蛋壳之内,昔日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白受了,他很可能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会胎死腹中 ,因为有问必有答的人神关系,至终人必词穷而无言,而本于旧有世界的问题,又不会给他问进新世界去,二者在逻辑上必会来到一个中断点;凡是旧有世界延续扩散出去的,仍然是旧世界,不是新世界。


三、在逻辑上的中断点,却是新旧生命的临界点 -- 逻辑闯不过去的,在苦难中的申诉、静默、反省、再申诉,却成了一种催化剂,帮助人穿越现况生命的纷乱与无常,远远窥见上层次的点点星光,他就欢然踊跃,再上路了。


上面我们说过,神常在不回答的静默中,让我们有一空间去听回自己的问题。我们在旷野向神高声抗议,天地间却没有一人在那里聆听,只有山谷传来的迴响,是自己的问题反荡回自己的耳膜,自己的问题在反问着我们自己,而且直闯入自己心灵殿堂的至深处,比由头脑 逻辑发出的问题闯的更深入。我们不断的问,它们就不断地反问,不断地进深,直到它把我们最隐蔽的地方都给外翻出来(turn inside out),暴露在他的无言,也就是暴露在他的圣光之中,于是我们看见自己的虚妄,看见旧有世界原来不是那样自给自足的,不是那样美丽可爱、必须持守的;正因如此,我们同时也看 见,现今世界种种的苦痛,其实并不是那么苦痛,处于新旧世界的临界点不错是昏乱与无路可寻,但旧世界的破落,与新世界的一点星光,以致他眞脱离旧世界的笼络,能站在新的局外点去反省今后的去向。

在理性的求知上,人能否突破昔日的前设,而开闯新知识的领域,很多时候在乎人能否「反问自己的问题,直到自己的问题反问他自己」:(Question your question, until your question questions you.)

在生命的进程上,神的静默正是给我们一个这样的空间,让我们向神怒吼的问题,从山岭回荡入我们的耳膜,反问我们。所以说,神的静默并不表示他不在那里,正如小鸡在蛋壳内作生死挣扎时,母鸡不帮忙并不代表它不在一样;它一直在蛋壳之外,焦急地等待,神的静默正是他焦急的等待,等待我们破壳而出的一刹 那。

这样说来,从旧世界的观点来看,哀歌表达的绝望好像表示举哀人是身陷绝境,但从举哀人的角度来看,他是正处于新旧世界的临界点,不管新世界是怎样的模糊遥远,旧世界却是已经因苦难而被击毁,他就像一个过河卒一样,是只有向前,不能退后的了。哀歌的绝境正是表达人迈向新世界的关卡。


C 哀歌与新生


由绝处怎样进入逢生,是我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可惜遍阅圣经所有的哀歌,都找不到一张仔细的路线图,一纸说明书。

昔日耶稣跟尼哥底母谈重生,尼哥底母问的是同样的问题:「如何(how)能重生呢?」耶稣除了指出「必须重生」和重生的途径外(「水和圣灵」),就只吿诉他有人已经走过(「我们所见证的,是我们见过的」)。你自己也要这样走(约三:1-15)。人生不是像搭建玩具模型,可以指出怎样把 A 的螺丝放进 B 的 小孔,然后用 C 的螺丝帽,套紧在 D 的位置上;人生是个别又独特的,圣经只能吿诉我们什么是正路,通往正路的方向是什么,并且吿诉我们已经有人循这正路走到目的地,余下的就必须自己去走。

哀歌也是这样,它吿诉我们生命必须不断的去突破,指出苦难常是突破之途,和吿诉我们许多人已经因苦难而走进新的境界,此外它就不再多言了。我们必须学习满足于圣经已经说的,然后试踏上第一步,不要老问它没有说的,而延迟走第一步,甚至企图以此来逃避自己开步走的责任。

「哀歌与人生」一段,是指出宗敎不是要来逃避生之责任,免得苦难来到,信仰成了第一个被牺牲的对象。哀歌指出生命是必须也是可以突破的。

「哀歌与绝境」吿诉我们突破之途,透过哀诉、指控、反省与自省、自控,人怎样从方向迷失之境,慢慢进入一个临界点,接近方向重寻的境地。

「哀歌与新生」就是说明前人(举哀者)走这条路时留下的榜样。


一、立约是人可以走到神面前发哀歌的原因。诗篇中,诗人常追溯到出埃及、走旷野的日子作为哀歌的起点(诗四十四:1、4、20),耶利米亦常说受罚之民是属耶和华的(耶十:25),因此二者都求神为他自己名的缘故施怜悯(诗十三:4 ,二十五:11,五十七:5;耶十四: 7,十五:16),这是神人关系最重要的一个记号。在上引耶利米的经节中,他甚至说:

耶和华阿, 我们的罪孽虽然作见证告我们,
还求你为你名的缘故行事,
我们本是多次背道得罪了你,
以色列所盼望,
在患难时作他救主的阿,
你为何在这地像寄居的,
又像行路的,只住一宵呢?
你为何像受惊的人,
像不能救人的勇士呢?
耶和华阿,你仍在我们中间,
我们也称为你名下的人。 (十四:7-9)


我们受苦若非己过,天下间就只有耶和华能为我们伸冤,若眞是出于己过,也只有耶和华能赦免、恢复;因此不管苦因是什么,回到神那里去仍然是必须行的路,因为是属他的。


二、 紧抓不放是人能逃出黑森林之道。约伯记长达四十二章,不错是可以划分许多首哀歌以及别的文体单元,但整体地看,未尝不可当作一首哀歌来读,一条漫长又不息的挣扎之路,直到他「亲眼看见」神为止(伯四十二:5 )。耶利米书十一章18节至二十章的哀歌,经历的时间起码也有十多年,当然,它们并不代表举 哀人要经历这么长的时间才有结果,因为约伯记与耶利米书那一段是把一生许多阶段的挣扎都放在一起;但这也提醒我们在祷吿上的飘忽是不足够的。

旧约最具代表性的人神挣扎,应该就是雅各在雅博渡口的摔跤(创三十二:13-32)。这一段的意思极其丰富,解释也十分纷歧,但与我们主题有关的几点倒是淸楚的:

1.不管与雅各摔跤的是谁,雅各认定那是神(30)。

2.雅各遇上神之时,是穷途末路,眼见就要全家给以扫杀绝,因此有一情词迫切的祷吿(9-12)。

3.他自己也 厌倦终生逃命,决定要正面解决他的问题(21)。

4.摔跤之时,雅各是死抓不放,直到天明,神人要求让他离 去,他说:「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26)。

5.雅各战胜后,他的名字改变了,(古时名字是代表实 体的),身体也留下一个永远的记号 - 腿瘸了(31)。

这眞是人神搏斗的精彩记录,也是哀歌最高的戏剧版本!它吿诉我们神是愿意跟人交手,也愿意「输」给人的,不管这个思想叫我们多震骇,多不习惯,偶像思想与耶和华信仰之别,也尽在哀歌表明出来了。


三、 全是恩典乃为哀歌的福音版本。举哀人决不是个自觉有理、自以为是的人。种种苦难已叫他比谁都认识到人的限制和脆弱,但他不能因此就在神面前一直的认罪(事实上认罪旣非诗篇的主体,更不是哀歌的必备内容),那不是问题的所在。

说来奇怪,举哀人竭力在神面前力争的,正是因为他的脆弱和限制,不是哲学家描写的,那种客观又抽离的脆弱人性,而是因苦难已呈崩裂的脆弱,已走到末路的限制。就像雅各在雅博渡口之夜所体会的,不是因为他力大所以能胜,乃因他已无路可走,若不胜过就必败亡,正是英语所说的「make or break」的阶段,他 说:「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因为他若放手容他过去,他自己就过不去了。这样说来,摔跤之能胜,举哀之所以能进入新生,不因为他是力大和有理,反因为他的脆弱和限制了。

人能否让哀歌突破现况,很多时候是在乎他对现况感到有多绝望,然后他在神面前又有多坚持。

那么挣扎之后又怎么样呢?坚持之后又怎么样呢?那就是等候,相信他已听见、看见,又采取了行动了。很多学者均指出,举哀人由方向迷失进入方向重寻的境地,都经历到「全是恩典」的惊喜,因为新世界不是他订造的,也不是他赚回来的。当他遇上,他只有从心底逬发出感谢和赞美。「从是(what is),走入不是(what is not),以致他可以进到『将必要快成的事』(what will be)的历程,而方向重寻之境正表明这种 再生力」。


D 哀歌与使命


哀歌中有一类称作「中保哀歌」,其文体特色是:发言者用第一人称单数「我」,但叙述的事却为第一人称复数「我们」,耶利米的哀歌正是这样(十:19-25,十四:19-22)。就算他是以第一人称单数叙述自己的苦难,他也不忘记民众的命运(十:24,文中的「我」,应作「我们」),原来中保也者,正是一手牵着神,一手牵着人 来祷吿的人,而他的苦难既来自人的拒绝,也是来自神的审判;而他至终的苦难,是会来到一个时刻,既为人弃绝,也被神弃绝;人既以他为仇敌,神也以他为仇敌,他就是这样独立于天地的苍茫了。

我们至感关心的,是他怎样得到这样的使命呢?得到了,又是怎样维持的?

首先,耶利米得使命的要点,是在他蒙召的时候:「耶和华的话临到我」,「临到」不等于听到。我们说过,耶和华的话不单是言语,也是事件(event),因此,「耶和华的话临到我」,就等于是「耶和华的话发生在我身上」,这是整个领受使命的要点。我们听过的话,很快就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就十分不 容易忘记,尤其是这「事件」是来自耶和华。

他在「事件」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他看见北方强敌率兵攻城,他看到城破家亡,他也看见人民继续的悖逆,因而把自己逼向一去不回的悲惨命运,他可以忘记吗?他可以闭口不言吗?我们通常说耶利米顺服神,所以领受了使命;说他爱国爱民爱神,所以甘心实践使命,长 达半个世纪之久 - 这些都是眞的,但这些很可能都是因为神的道「发生」在他生命上的结果。而使他能顺服、能爱的,却是神的话,因为硏究第七章时我们已经看过,他与职业先知的分别,是在乎神的话,是神的话给他异象,给他使命,给他信息,也是神的话使他有神之道,就是那条道路似乎不存在,神对他只成了一 道深不可越的鸿沟(void),成了仇敌,他仍借着哀歌而硬拼上去,这也是为什么他能甘于寂寞,忠于所托的眞实原因,神的话一直充满在他的胸臆间,在他的地平线上,因此他不需要道旁的掌声,仍能继续下去、持守下去。

我们没有更淸楚的信息了。若要蒙召的工作能做下去,要使命能实践,一定要求圣灵让神的话「发生」在我们的生命中,成为一个事件,成为一个终生不能忘记、不能稍离的经验,然后也许能学像耶利米那样事奉神、事奉人。

再者,二十章第9节还有进一步的显示:「我若说,我不再提耶和华,也不再奉他的名讲论,我便觉得似乎有烧着的火,闭塞在我骨中,我就含忍不住,不能自禁。」

神的话在他的生命里去到什么地方呢?神的话不是他的宗敎责任,只用在宗敎时刻讲讲说说,甚至不是他个人灵修的媒介。我们已多次提到先知早就认同了自己是神的出口,这是属于孤独先知的传统,但也许比其他先知更深入的,就是这里吿诉我们的秘密:神的话已经进入他自我意识的深层,成了他骨中的火!所以神的 话也成了他痛苦之源:「因为耶和华的话终日成了我的凌辱讥刺」(二十:8下)。我们可以这样说吗:因为我们已钻入了神话语的核心,所以神的话也成了我们存在的核心?

是因为神的话向他表明了神的心迹,所以他能认同神对悖逆子民的无奈,也是因为神的话向他晓谕了子民的命运,所以他能认同犹大人的苦难,这才是他终生不悔地与神与人同在,是一个被人抛弃的神,也是一个被人抛弃的人;因此严格说来,叫耶利米孤独一生的,不是他的宗敎热情,不是人的逼迫或漠视,这些他老早 在神的话语中(事件)看见了、经历了;叫他孤独一生的,是他众醉独醒于神的话上,一生都是睁着眼睛看见整个民族一步一步走向他老早预言的结局;到了最后城破家亡的那一天,他不再抗议,不再发哀歌,只是静静地留在耶路撒冷,与遗民偕居。

使耶利米面对人生眞相的,使他能绝处逢生的,使他能重新得力的,正是他发的哀歌;但使他能得力,目的正是要他继续承担使命,尽管这个使命叫他发的哀歌更深沉,我们一定要学会这个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