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说过,要建立一个基督化的社会,必须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接受基督信仰,成为基督徒。这当然不是说,一切改良社会的事都须暂时放下,等到遥远的将来,等到那理想的一天来临了再说。我的意思是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找出在现代社会中实行“你愿意人怎样待你,你先要怎样侍人”这条金律的方法,一方面让我们成为真能执行这方法的那种人。现在让我讲一讲基督信仰中所说的好人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是基督教关于人的条件。
没有详述前,还有两点比较一般的事要讲。第一,基督教的道德具有领人归正的力量,可是精神分析疗法也说它具有此力量。那么,你也许想知道,基督教的道德与这有何关系。
我们得把两件事清楚加以区分,一是严格的医学理论及精神分析法,一是佛洛伊德那班人加在这理论和方法上的世界观。后者也就是佛洛伊德的哲学观,是和伟大的瑞士分析心理学家卡尔.吉士塔夫.容(
Carl Gustav Jung)完全相反的。佛洛伊德讲怎样治疗精神病患者,是以专家身份讲自己的本行;但一讲到哲学,他便不是专家,而是外行。因此,他讲本行话,听听无妨;一到不是本行的东西也要夸夸其谈,便很难得到我们的尊敬。这也是我的立场。我发现他离开自己有资格讲的题目,走入到一个我略知一二的题目范围中(例如语文),他的无知便暴露无遗。
其实,精神分析学本身,去掉了佛洛伊德等人硬添上去的那套哲学理论,倒和基督信仰并不冲突,其方法且与基督教的道德观在某些方面符合。知道一点精神分析法并非坏事,不过,这二者所关注的对象不同,所以并不完全走在一条路上。
一个人作道德选择时,涉及到的有两件事:一是选择的动作,一是他的心理机能上出现的各种感觉、冲动之类用来作选择的原料。这种原料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我们称之为正常的,也是人人都会有的那种心理感觉;一种是十分不自然的感觉,起因于下意识里头某些问题。害怕确会有的危险属第一类,对猫、对蜘蛛等不合情理的恐惧属第二类。男性对女性的恋慕属第一类,男性对男性反常的恋慕属第二类。精神分析学所针对的,是去除这些不正常的心理感觉,也就是给患者比较好的作选择的原料。而道德所针对的是选择这个行为的本身。
让我用另一个方法来说明。设想有三个人一同上战场,一个像一般人那样,出诸人性地怕危险,但他凭道德力量克服了那恐惧,有了作战的勇气。另外两个人由于下意识里的问题,把战场的危险夸大了,产生不合理的恐惧,无论有多大的道德意识,都无法将这恐惧祛除。此刻,来了一位精神分析家,给二人治疗,也就是将二人的心理状态恢复到像第一个人一样。就在此刻,二人的精神问题解决,道德问题开始;因为二人的病已治好,他们开始作道德的抉择时可能有不同的决定。一个也许会说,“谢天谢地,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慌都没有了,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为国家履行公民的责任。”但另一个也许会说,“好哪,在炮火下我能镇定了。不过,这可改变不了我顾住自己这条命的老主意,尽量让别人去挡炮火。一个人能够少点害怕的好处,是可以更有力量照顾自己,更有本领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坏心眼。”二人的不同处完全在道德的决定上,精神分析根本派不上用场。不管你怎样改进一个人的原料,在这之外还有些待对付的东西,这就是他对这原料作的真正自由选择。究竟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还是放在最后,而抉择的自由才是道德唯一关怀的事。
不良的心理原料不是罪,而是一种病,不用悔改,加以医治便够了。不过,医治也很重要。人凭外表来判断他人,上帝则凭道德抉择来判断人。害怕猫的精神病患者鼓足勇气捉住一只猫,在上帝眼中,他的勇气很可能大过一个健康的人获颁十字勋章所表现的勇敢。一个从小便给人教坏,不把残暴当一回事的人,居然做出点善举,或者不顾友朋可能有的讪笑,放弃本来打算做的残暴之举,在上帝眼中,他做的远胜过你我为朋友舍命。
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我们当中有些看来很不坏的人,可惜不肯发挥自己的天赋和所受的良好教养,结果比我们认作坏人的人更坏。要是我们受有不良心理压力,教养又坏,但却握有像德国心战专家希姆莱那样的权力,你敢说你不会像他那样干坏事吗?这正是圣经为什么训诫我们不可以随便论断人的道理。我们肉眼见到的,只是一个人从他所得到的原料中作出的抉择,但上帝并不根据他所得的原料来下判断,而是看他用这原料作了些什么。一个人的心理结构大都和身体不可分,身体一死,其他也随之而去;而那个真正的中心的人,他所选定的东西,他从原料中所选出来的最好或最坏的东西,现在都显露出来。一切我们认为属于自己的丰采等等佳美的东西,其实只是因为消化力强才得来,会从我们当中一些人身上消失;一切因为病痛、体弱而产生的形秽等等猬琐,也从他人身上消失:我们这才能第一次看见每个人的真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就引入了我要讲的第二点。人们常常把基督教的道德标准当成可以讨价还价的东西,上帝不是说过“你们若遵守这些律例,就必蒙福;你们要是不遵守,祸必临到你”吗。我认为这样来解释圣经是不正确的。我宁可说,一个人每作一次选择,就等于把里头的那个中心,也就是作选择的那个你,从原来的地方转动了一点点。若从整个一生来看,因为作过不知多少次的选择,你便在不断将这个中心的你加以转变,不是越来越成为属天的造物,便是变得越来越像地狱般的东西;不是成为与上帝、与其他造物、与自己和谐一致的造物,便是陷入与上帝,与其他造物和自己为敌并且充满憎恨的状况中。成为前者,便生活在充满喜乐、和平、知识与力量的天堂;成为后者,便生活在疯狂、恐怖、愚昧、暴怒、无能和永远的孤独中。我们今天每一个人,每一刻都在朝这两种情境中的一种走去。
这也解答了我过去对基督徒作家常有的问题。他们好像一时很严峻,一时又很宽松。他们讲到人心里的罪时,好像重要得不得了;可是讲到最无人性的凶杀和背信时,好像只要肯悔改认罪,便可以得到赦免。我现在才懂得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所注意到的是我们的一举一动留在我们的中心身上的记号。这记号今生无人能看见,但它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得永远忍受它,或者享受它。有的人可以一怒而杀千千万万的人,有的人无论人怎样惹他的气,都能隐忍。但他们的所为会在自己的灵魂上留下一个小记号,会影响自己。若不悔改,下次要是再给人惹得发脾气,就难隐忍不发;要是忍不住发起脾气来,一定比上次更糟。
但若都诚心诚意地转而仰望上帝,就能把自己里头那个给扭曲了的中心再拉直,拉平;否则,到后来终必灭亡。至于从外面看去所作所为的或大或小,倒无关宏旨。
最后一点。我曾说过,只要方向走得对,不止可得到平安,而且可以得到知识。一个人要是在道德上日趋更新,他就有力量一天比一天更看清楚仍留在里头的恶。要是一个人在道德上日走下坡,就会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坏处。一个不太坏的人还有力量知道自己不很好;一个澈头澈尾坏的人反会觉得自己很不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用我罗嗦。人醒的时候当然知道什么叫做睡,但一个人睡着了,那能知道睡是什么。一个人的头脑清楚时,算术题做错了自己看得出;但你做错算术的当儿,你看不出来。人清醒的时刻,会明白什么是醉;但喝得酩酊大醉时,怎能知道醉是什么?善良的人能辨别善与恶,坏人根本不能分辨善恶。